新華社北京11月26日電（記者王沁鷗、吳俊寬、楊帆）全運會后，鞏立姣給世界田徑聯合會發了一封郵件，告知了自己退役的決定。第二天，她久違地睡到自然醒，覺得“一切都有些不真實”。
近日的第十五屆全運會女子鉛球決賽，是鞏立姣的告別之戰。完成最后一投后，已經36歲的傳奇名將向著田徑場深深鞠躬，與每一位裁判、志愿者握手，也和每一位對手擁抱、話別：“以后靠你們了，我要先離開了。”
11月16日，鞏立姣在頒獎儀式后向觀眾致意。新華社記者 周牧 攝
此役奪冠后，鞏立姣實現了中國田徑史無前例的全運五連冠。25年間，這個從河北農村走出的女孩，成長為集奧運會、世錦賽、全運會等冠軍于一身的“大滿貫”得主，更成了中國體育的一面旗幟——25年做透一件冷門事，她用堅韌與堅守詮釋了體育行業的“工匠精神”；從普通家庭走向世界舞臺，她順境逆境初心不改。她的故事，也是這個時代奮斗者的縮影。
肌肉記憶
一個只需五秒就能完成的動作，如何重復做25年？
河北奧林匹克體育中心是鞏立姣近些年的訓練基地，中心投擲館里有一面長長的黑色的墻，上面密密麻麻分布著許多斑點。20多米開外的投擲圈里，鞏立姣每投一球，沾著鎂粉的鉛球落地反彈后便會砸到這面墻上，留下一個斑點。
從墻腳向上，斑點的痕跡由多到擠在一起，到漸漸稀疏——日復一日的投擲，就這樣定格在了時光的河里。
布滿鉛球斑點的墻。新華社記者 王沁鷗 攝
全運會前的一天，鞏立姣開始了訓練。蹬地、滑步、蹬轉、送肩、推臂、撥指，她站在一平米多的投擲圈里，如此反復。30多次出手后，36歲的老將緩緩走向場邊。
“一天也就投這么多了，后面都得在醫務室里躺著了。”她笑著拍拍膝蓋。
2024年巴黎奧運會后，鞏立姣右膝的疼痛已經影響到正常生活。核磁顯示，其內部損傷達到三度撕裂。傷病之下，一天30多次投擲已經是她的極限。
而在訓練量的巔峰期，她一天的投擲量會達到200次——上午100次、下午100次，持續了六七年。當時有媒體計算過，女子鉛球比賽用球重4公斤，200次投擲相當于一天要投出近1噸的重量。如果使用更重的球，這個數字還會更大。
“那時年輕，一天200次相當easy（簡單）。”鞏立姣說，“我們項目的枯燥就在于，你得經過幾千幾萬甚至更多次的重復，讓身體有了肌肉記憶，才能做出想要的技術動作。”
鞏立姣在訓練中。新華社記者 沈楠 攝
這些重復在身體上留下了永久印跡。鞏立姣說，自己右手三根手指的指尖都是老繭，太厚了就用小刀削一削；右側脖子的皮膚也變硬了，因為投擲的準備動作需要把球抵在脖子上。
“剛開始練時，球會磨脖子，洗澡都不敢沖太長時間，真是鉆心地疼。冬天在戶外，球特別涼，往脖子上一貼就粘住了，有時拿下來還會帶下一層皮。”
為此，年少的鞏立姣還嘗試過把球放到開水桶里。結果，球從凍脖子變成了燙手。
這些皮膚和肌肉的記憶會帶來熟悉。鉛球比賽中，每名選手要投擲六次，鞏立姣經常“出手就知道有沒有”。
比如，讓她跌到谷底的2016年里約奧運會，“投完第二投就知道，沒戲了”。
留在場上
那是鞏立姣的第三屆奧運會。2008年北京，她獲得第五，亞軍和季軍被查出使用禁藥后，她遞補銅牌。2012年倫敦，腳踝手術后的她排名第四，后再次遞補銀牌。
直到2016年，鞏立姣覺得，屬于她的時刻來了。那年5月，她投出20米43的當時世界最好成績，“離奧運冠軍就差一場比賽了”。
但里約卻成了一場噩夢。“整場比賽我都在祈禱‘趕緊結束’。每投一球，都是煎熬。”
鞏立姣在2016年里約奧運會女子鉛球決賽中。新華社發（呂小煒 攝）
再次帶著一個第四離場，鞏立姣在屋里把自己關了三天。之后，她心里泛起對重復的厭倦——重復的投擲，重復的又一個四年。那已是她進入國家隊后的第九年、練習鉛球的第16年。那段時間，她看到田徑場和鉛球就想吐。
而如今，她已經可以笑著說起當年。
“以前一說到這兒我可能就要掉眼淚了。但爬起來后，這都不叫事兒。”她說，“因為這次打擊，我才更有動力留在場上。”
之后的五年，是名副其實的“鞏立姣時代”。2017年，她首奪世錦賽冠軍，兩年后衛冕成功；2017年到2019年她實現了鉆石聯賽總決賽三連冠，并連續三年世界排名第一；2019年參加的八場國際比賽中，她拿下七冠，也是當年唯一突破20米大關的選手。
“運動員想找回信心，只能靠一天天的訓練、比賽。”鞏立姣說，東京奧運會前，她的訓練量來到又一個高峰：負重深蹲重量達到240公斤；日投擲量即便無法維持年輕時的200次，也保持在100次以上。“每天都在和自己較勁，都在往極限里逼自己。”
終于，在東京，她一擲定金。
鞏立姣在東京奧運會女子鉛球決賽中。新華社記者 王麗莉 攝
很多人都無法忘懷2021年的鞏立姣帶給國人的感動。在從事一個枯燥的冷門項目21年后，這名32歲的老將眼含熱淚說出“人間值得”，說出“失敗和成功都經歷了，我現在什么都不怕”，說出“人一定要有夢想，萬一實現了呢”。
在記者詢問她是否會參加下一屆奧運會時，性格爽朗的她也會大笑著回答：“肯定想過，萬一蟬聯了呢？”
很多人沒想到，她是認真的，包括她的父母在內。
不忘來路
“奧運會奪冠我媽特高興，她以為我要退役了。”鞏立姣說，“但我和她說，我又有了新的目標。”
直到退役前，鞏立姣都認為自己的技術還不完美，她的滑步式動作如果再延長一點蹬地時間，或許成績就能突破21米大關。21世紀以來，全世界達成這一成就的女子鉛球選手僅有三人，最近的一次也要追溯到2011年。
“我想創造屬于自己、也屬于中國女子鉛球的歷史。”她說。
鞏立姣在訓練時查看動作錄像。新華社記者 沈楠 攝
而父母并不完全理解這一切。母親當時只是念叨：“這一練又是個四年。”
“但只要我選擇了，他們就會支持，一直都是這樣。”
鞏立姣出生在石家莊市鹿泉區大河鎮邵營村的一個普通家庭。小學五年級時，她陪著發小訓練，因為覺得鉛球“圓滾滾的很可愛”，就試著投了一球，也一下被體育老師看中了。第一次去鎮里比賽，她就得了第一名。
“球是3公斤的球，我投了8米88，得第一掙了45塊錢，都給家里改善伙食了。”她對那場比賽記憶猶新。
這顆鉛球改變了鞏立姣。她說自己小時候很“慫”，連體校報到都不敢一個人去。“但家人當時和我說，你要學會自己走，這是你人生的第一步。”
也是這顆鉛球，后來不斷改變著這個農村家庭。2009年，鞏立姣第一次參加全運會就奪得冠軍，她用獎金給父母買了套房。“冬天村里冷，他們不舍得燒煤，就想給他們買套帶暖氣的房子。”
2009年10月21日，在第十一屆全運會女子鉛球決賽中，鞏立姣慶祝勝利。新華社記者 李尕 攝
自從12歲進入體校，鞏立姣便與父母聚少離多。回家對于她來說，是充電，也是一次次回望來時的路。夏天，父母喜歡回到村里。鞏立姣一回家，老兩口就用“那口打鹵面”迎接女兒：媽媽和面，爸爸搟面，再炒幾個菜園子里應季的菜。她說父母到后來也并不怎么懂鉛球，他們給她最大的財富，就是兒時立下的規矩、“要懂得分享”的囑咐，和“啥事兒不往心里擱”的性格。
自從她進入國家隊，父母也很少有機會去現場看她比賽，“每次比完賽都要很晚才能和家里報平安”。
唯有一次，讓鞏立姣印象深刻。
那是2018年鉆石聯賽上海站，比賽恰逢“母親節”。主辦方為了給她一個驚喜，提前把母親接到了上海。
但母親卻偷偷給她打了個電話。
“她真是特別可愛一個小老太太。”鞏立姣帶著笑回憶道，“她可能不太理解‘驚喜’是什么，人家不讓她和我說，但她覺得‘我來看我閨女怎么能不告訴她呢’。”
等到見了媽媽，鞏立姣心里卻五味雜陳：“她膝蓋不好，也有好多基礎病，顫顫巍巍走過來的時候，真的讓人心疼。”
但那場比賽，鞏立姣也比得很心安：“我知道，比完賽，我就能看見她。”
2018年5月12日，鞏立姣在鉆石聯賽上海站女子鉛球比賽中。新華社記者 凡軍 攝
今年年初，母親去世了。49天后的室內田徑世錦賽，在完成了所有比賽和采訪后，鞏立姣于深夜在朋友圈首次公開悼念母親。全運會后，在一封公開家書中，鞏立姣這樣對母親寫道：
“本來想著，比完這屆全運會，退役后好好帶你們出去轉轉。爸在訓練基地里種的西紅柿熟了，我一看到就特想吃一碗您做的西紅柿打鹵面……我幾回都覺得堅持不下去了……想到您的笑容和那股樂觀勁兒，我就咬咬牙，打了封閉也得把比賽比完。”
不滅的光
在廣州的最后一投出手后，鞏立姣知道，該說再見了。奪金后，她想到了母親。
“這是媽媽離開的第288天。媽，希望您能看到，我做到了。”她淚灑現場。
奧運奪金后，鞏立姣向母親描述的更大的夢想，并沒有完全實現。巴黎奧運會前，外教告訴她，她的腰傷已經嚴重到“不打封閉只能退賽”。她沒有猶豫，打著封閉上了賽場。全運會的告別戰，她也是打了三針封閉，才得以站在場上。
11月16日，鞏立姣在第十五屆全國運動會女子鉛球決賽中。新華社記者 李一博 攝
她也一度變回了最初那個遙望領獎臺的人，在聚光燈照耀的跑道旁默默完成一次次投擲。兩年來的世界大賽，她沒有一枚獎牌入賬。預想中的21米，也沒有到來。
全運會前，被問及是否習慣從頂峰又回到低谷，她坐在那面布滿鉛球印跡的墻壁前答道：“人生不光有完美，還要有一些眼淚和一些遺憾，這才是人生。”
而這段燦爛與遺憾交織的人生，早已成為享譽世界的傳奇。
鞏立姣宣布退役后，世界田聯官網發文，稱其為“當代最杰出的鉛球運動員之一”。除了一枚奧運金牌，她還在14年間的連續八屆世錦賽中都登上領獎臺，其中兩次奪金；她還取得過10余場鉆石聯賽分站賽的勝利，手握兩枚亞錦賽金牌、三枚亞運會金牌……“近20年來，她始終是世界鉛球界的領軍人物。”
圖為世界田聯官網截圖
在國內，鞏立姣的形象已超越賽場，成為激勵人心的楷模。東京奧運會以來，她的賽場表現持續引發人們對于女性力量之美的討論與欣賞；她堅持二十余載的奮斗歷程，也鼓舞了屏幕前無數的普通人。
“有一句話我很喜歡：光是因為照亮黑暗才成為了光。”告別職業生涯時，她這樣說，“我希望我的故事，能讓更多人遇到困難時，還有勇氣去追夢。”
這束光，不會因為離開賽場而熄滅。采訪中，鞏立姣多次談起退役后參與公益事業的想法。此前參加社會活動時，她看到一些農村小學的體育師資力量仍然不足，不由想起了自己。
“我就出生在農村，沒有體育老師、教練發掘，沒有國家培養這么多年，就不會有現在的我。”鞏立姣說，她希望能做些什么，“讓更多有天賦、有夢想的孩子也能走上適合的路，去改變自己的人生”。
“就像當年的我一樣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