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光西沉時,我逆著余暉徐行,踱至瑯江七星河畔。江風卷著細碎浪花漫過堤岸,輕柔裹住這方天地……恍惚間,竟一頭撞進陶淵明“白日淪西河,素月出東嶺”的詩境里——這便是夜幕將臨的石屋灣。
早年間的石屋灣,原是片野性未馴的沙洲。每逢月圓夜,瑯江水漫過蘆葦蕩,在星輝下織成青緞。子時梆子敲過三聲,水面便騰起乳白霧氣,銀鈴般的笑聲穿破水波,驚得夜宿的白鷺掠水而飛,翅尖點碎滿江月色。這奇遇口耳相傳,引著眾人慕名而來。
一個悶熱的夏夜,十六歲的阿牛蹲在船艙補漁網。船尾桐油燈被江風吹得明滅不定,忽然有歌聲貼著水面飄來。他抬眼望去,對岸沙洲騰起幾尺高的水霧,霧中隱約現著雕梁畫棟的輪廓,檐角銅鈴隨風輕響。少年心頭發癢,把補網的竹梭往船板上一摔,像條黑鯇魚兒扎進了江中。
石屋里的景象讓阿牛呆立當場:十二根漢白玉柱撐起琉璃穹頂,珊瑚屏風后,抱琴的綠衣女子款款轉出,發間金步搖隨舞步簌簌顫動。他忽然想起前日捕到的紅鯉,鱗片也這般泛著七彩微光。姑娘們發現這個渾身滴水的闖入者時,場面頓時亂了——整座水府劇烈搖晃,阿牛慌亂中抓住半根斷裂的玉簪,再睜眼,已躺在自家漁船里。
如今常能看見外地游客舉著相機在香女河畔流連,他們拍下垂柳、石橋與白鷺,卻拍不到月光下浮動的七重紗帳,聽不見水底斷續的弦歌。只有老輩人知曉,每逢清明雨夜,運河與瑯江交匯處會升起朦朧霧靄,霧中隱約有紅衣女子赤足踏浪,發間金釵與水中星月交相輝映。
夕陽西沉,我彎腰掬起一捧河水,指縫間漏下的水珠在半空劃出晶亮弧線。遠處傳來采蓮船悠長的號子,混著江風送來若有若無的檀香,令人真幻難辨。
七星河段因獨特渦流而形成天然共鳴腔,月圓時分潮汐涌動,激蕩出如編鐘般的清響。據地方志記載,明代此地曾盛產“醒神香”,以九種珍稀水生植物的根莖入方;1987年疏浚河道時,更發掘出宋代水閘遺址,青石板上刻有持琵琶的飛天浮雕。至今,香女河中的鯉魚仍保留追逐紅色物體的習性,其鱗片在特定角度下會折射出七彩光暈。
我合上手中泛黃的《瑯江水利志》,眺望窗外——初秋的香女河平靜如明鏡。筆記本中粘貼著一幅從檔案館揭取的宣德四年漕運圖,蟲蛀的邊緣在七星河段處形成鋸齒狀缺口,恰與志中所載“石屋灣妖霧蝕船”的位置驚人吻合。
河床之下的地質層剖面中,埋藏著南宋時期的菱紋瓦當。昔日打撈出的那只鎏金琵琶軫,如今靜置于縣博物館的防彈玻璃展柜中,四相軫孔內仍嵌有明代水工的指紋泥痕。這些堆疊的時光碎片,仿佛每逢洪水過境,便會在水流中重新浮現、排列,訴說不曾湮滅的往事。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