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記憶里,父親的身影,總與病痛相伴。他患有嚴重的慢性支氣管炎,藥罐不離手,卻止不住那撕心裂肺的日夜咳嗽。更可怕的是那突如其來的心絞痛,痛起來時他冷汗如瀑,只能被迫停下手中農活,艱難地爬到田埂上躺下,待那噬骨的疼痛稍緩,再掙扎起身,繼續在泥土里刨食。那時我尚年幼,懵懂不知這竟是會奪人性命的心臟病。直到如今,我也揣測不透父親當時是否知曉這病的兇險。或許他“不敢”懂,也“不愿”懂——那雙勞作的手不能停下,那點微薄的錢財,是養家的命脈,而非求醫問藥的資本。
后來,父親七十歲時中風,左腿癱瘓。靠著山野草藥的滋養和鋼鐵般的意志,他竟奇跡般地站了起來,只是再不能負荷重活。于是,這位曾經的讀書人,提著毛筆(他曾年年為鄰里免費書寫紅火喜慶的春聯),跛著腳走進了鄰村民校應聘教書。后來我才從父親的復職申請材料中得知,他二十多歲時,曾是鎮上最好的單位——糧管所的副站長,只因同事的傾軋排擠,一怒之下辭了公職,回鄉做了田間的耕夫。
父親的一生,是勤儉刻骨的一生。晨星未落而出,披星戴月而歸。他像一棵扎根泥土的老樹,在農田里揮汗如雨,用每一分氣力供養兒女讀書識字。他身上穿的、口中吃的,總是最粗陋的,卻總想把最好的,都留給他的孩子。
農閑的夜晚,昏黃的燈光下,父親有時會教我誦讀古文。五歲稚齡,我已能背誦整篇《千字文》,這在鄉間一度傳為佳話。那些浸潤著墨香的夜晚,悄然在我心底埋下了文學的種子,滋養了我一生。
父親的一生,更是善良仁厚的一生。我所知所聞,他從未做過一件虧心事,總是傾其所有,幫扶困頓的鄉鄰。家中米缸只剩五斤米,鄰家來借,他毫不猶豫地舀出三斤,只留兩斤艱難度日。母親是養豬好手,每年總有一兩頭肥豬出欄。屠夫常于半夜登門宰殺,待到東方既白,勞碌一夜的屠夫早已饑腸轆轆。按鄉俗,主家會與屠夫共進早飯,菜肴自然是剛宰殺的新鮮豬肉——這些肉不計入整豬重量結算。許多人家便趁機挑揀上好的豬心、排骨、瘦肉,全家老小十幾口人飽餐一頓。父親卻截然不同。他只選些市價低廉的肥肉,好讓屠夫能多賣出些值錢的好肉。豬肉過秤時,他總讓本該水平的秤桿尾部高高翹起,默默讓出一兩斤的分量,只為屠夫討個“豐旺”的好彩頭。父親這些無聲的善行,如同最純凈的種子,深深埋進了我幼小的心田。
父親在八十虛歲那年,永遠離開了我們。彌留之際,他緊緊拉著我的手,眼中滿是不舍——不舍這人世,更不舍他牽掛一生的兒女。那一刻,我肝腸寸斷,淚如雨下。父親在世時,始終倔強地自食其力,未曾讓我奉養過一天,母親亦是如此。我工作后偶有給些家用,他們卻總如珍藏寶貝般不舍得花用。直到他們溘然長逝,那些帶著體溫的紙幣,依舊靜靜躺在他們破舊床鋪的角落。后來,我用這些錢,體面地安葬了他們。
清晨醒來,提筆寫下這些回憶。筆尖劃過紙頁,淚水便一次次決堤。我的文采或許平平,但我必須寫下來。愿所有為人子女者都能明白:莫讓時光偷走了盡孝的機會,莫待親不在,空留“子欲養”這永恒的遺憾。這錐心之痛,切莫重蹈。我用文字記錄父親的片段,正是他留給這世界最珍貴的印記。讓父親的故事被看見、被記住,讓他的生命在記憶里繼續鮮活——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告慰。
我寫下的每一個字,都是遞向時光的信箋。那些關于他的病痛與堅持、委屈與豁達、苛待自己卻寬厚待人的細節,都在無聲地訴說:父愛從未因離別而消失,它已化作我們血脈里的溫良,化作提醒世人“珍惜當下”的永恒回響。愿我們在思念的淚光里,也能感受到父親從未離開的目光——他一定在某個角落,為兒女活出了他的品格而深深欣慰。









